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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沖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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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甚好,開封碼頭人潮熙攘,返回明州的夏侯商船正靠岸卸貨上貨,皇甫弟子將夏侯兄妹二人的行囊送上船艙,皇甫卓和夏侯瑾軒在棧橋上話別。都是來去慣了的,倒無離別難舍之情。

“你們難得遠來一趟,我卻沒能多陪你們四處走走看看,有失地主之誼,實在過意不去。”皇甫卓歉然道。

“皇甫兄別這麽見外,我們才是來得時機不恰,累你多忙。再說此行最想見到的紅楓已經見到了,目的既成,少住兩日多住兩日都是一樣,以後有的是機會再來,不必執著在今朝。”夏侯瑾軒瞄向甲板上因擔心再次暈船而焦躁地抱臂來回踱步的夏侯琳,道:“而且早些將琳妹妹帶走,還別院一個清靜才是正經,她那靜不下心的鬧騰性子,夏姑娘也不得安靜養病。只是世伯那兒怕會有微詞,皇甫兄可得小心應對。”說著體諒地看著他。

皇甫卓點頭道:“我理會得。今次情況特殊,以後不論何時想來開封都別顧忌,仁義山莊永遠候駕歡迎。”

“呵,希望下回再來開封,是為了給你與夏姑娘道喜而來。”夏侯瑾軒一臉促狹。若說此行有何遺憾之處,就是不得見夏初臨真顏。皇甫卓謢她護得緊,不讓任何人擾她養病,就連自己亦不通融,他嗟嘆再三,只能寄望日後有緣一見。

皇甫卓俊臉微見泛紅,接著大方一笑:“待初臨身子好些了,我帶她去你明州做客,親見海霞夕晚,臨風浮殤。”

夏侯瑾軒拊掌大笑:“哈哈,那就一言為定!”

夏侯琳的聲音自船上傳來,聽起來十分煩躁:“瑾哥哥,我們還不啟程嗎,我想快點回到明州,快點離開這艘暈死人的臭船!”

“船還沒開呢,怎麽會暈?”

“誰知道我為何現在就覺得暈,鐵定是我跟這艘臭船八字不合!”夏侯琳說著掩住嘴,皺臉消失在船舷處。

夏侯瑾軒搖頭嘆氣,向皇甫卓一揖道:“皇甫兄,後會有期,莫忘約定。請代我向夏姑娘問聲好。”

皇甫卓忍不住微笑,“嗯,一路小心。”

起錨,風向正好,船緩緩離港,乘風欲飛,夏侯瑾軒立在船尾處,向岸上友人揮手道別,衣袍和船上的夏侯商旗同在風中飛揚如展翼。

皇甫卓目送船只直至遠去不見才回轉仁義山莊,進了莊門便不自覺往別院而去,途中見到青鸞拿著一帖藥包走往後院,不禁奇道:“誰抓了藥來?”

青鸞見是他,略顯慌張,連忙回道:“回少主,是洛大夫。”

“洛大夫?”皇甫卓心一突,倏問:“初臨又不舒服了嗎?”否則怎會接連兩天都請大夫來看?

“呃,沒有,是洛大夫每日都會送藥來給姑娘調養身子,一般大多是自己拿來,有時不得空,便會差藥童送來。”

“每日送藥?莊裏應當派人前去取藥的,怎能親勞洛大夫?”

青鸞頗覺不好開口:“這藥……是洛大夫的心意,不支錢銀的。”

皇甫卓不明所以:“皇甫家並非差支不起藥錢,怎好無故白收人東西?下回記得請洛大夫去賬房兌款,連同先前的份也一並支了,聽到了嗎?”

“是……”

“藥拿去煎了吧,快去快回。以後別放初臨一人獨處,她身子有恙,指不定何時需要人服侍,拿遞東西這種小事交代小丫鬟們去就行了。”

青鸞應諾,皇甫卓舉步走往別院,青鸞對著他的背影張口欲語,最後還是沒有喚住他,忐忑地快步向竈房而去。

皇甫卓一徑來到別院,夏侯瑾軒兩人一離開,此間便顯得十分幽靜,浸在深秋氣息之中格外冷清,宛如世外之地,不屬於置身江湖塵囂中的皇甫世家。隱約有幾絲輕聲細語飄浮在空中,淡得隨即散去,來自初臨的獨房院落。皇甫卓一奇,心想誰正陪著初臨?那聲音,好像是名男子──

還來不及加以聯想,就見兩道人影緩緩出現在門洞處,是初臨和洛大夫,那個男人雙手正自身後攬扶住初臨,脈脈含情地註視著她,而初臨只是癡怔凝睇那張楓下秋千,對他的目光渾然未覺。兩人各有心思,都沒註意到別院中愕然止步之人。

皇甫卓但覺耳際轟然作響,他從未設想過會有這樣的畫面,一個不相幹的男人狀甚親昵地和初臨在一起……向來只有他,不該有別人──一股莫名情緒自內心深處狂湧而來,既酸且苦,接著怒不可遏,在意識到自己的行止之前,已然不受控制地朝兩人大步走去。

洛大夫來到之時,初臨才正從一場漫長失明中恢覆見物,加上風寒未退,困坐情愁,神情憔悴不堪。洛大夫將藥遞給青鸞,她本要叫小丫鬟將藥拿去煎了,丫鬟卻正好打水去了不在,洛大夫說他會照看初臨,青鸞這才趕緊將藥送去竈房,不敢誤了初臨喝藥的時辰。

兩人難得獨處,洛大夫大著膽子說了幾句關切的話,初臨心不在焉,隨口應了兩句,但覺胸口煩悶,亦是不便與洛大夫單獨在房,便說道想出門透口氣,自行披了披風就往外走。洛大夫見她腳步虛浮不穩,連忙上前攙扶,初臨覺得身子如鉛滯重,每走一步都是疲累,便一路讓他支著她走到外頭。洛大夫見她沒有推辭,心中一喜,更是小心以待。

“夏姑娘,妳能多走走是好過整日待在房中的,但天愈漸冷了,莫要在外頭逗留太久,要是寒邪侵體,病未痊愈又疊病,可要什麽時候才能好全呢?”

初臨低聲道:“我就是想看看外頭景物,多少舒心一些。”

“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待風寒過去不遲啊。”

初臨並未告訴他她雙眼情況更加惡化之事,既然無法醫治,也毋須令其它人徒添煩惱,因此只是搖頭未語。她想去秋千處略坐,及至近處,卻見風過高墻,將少許楓葉拂落枝頭,飄飄然若紅雪,一地未融的殘艷;墻頭之下不受風追,秋千靜止不動,三兩紅葉落在坐板之上,一束淡陽自枝葉空隙篩節下來,竟有時光就此凝頓之感。

初臨看得癡了,心緒浮杳,忽覺昨是今非,她的世界很多事都變了樣,唯有這院落一隅仍是舊時光景,她仿佛看見那個未及束發的少年在楓樹下忙著架設秋千,弄得一頭大汗,汗水與艷陽襯得愈加容光煥發的俊俏面龐滿是興奮邀奇之色。

──初臨,我弄好了,快過來試試!

──妳坐好,我來推,害怕的話記得喊停,我會自後頭接住妳,不用擔心。

──謝什麽呢,妳開心便好。這秋千妳可喜歡?

初臨熱淚盈眶,輕喃:“喜歡,卓哥哥送我的,我都喜歡。”

洛大夫憐惜地看著她,情不自禁說道:“夏姑娘,妳若是在皇甫家過得不開心,我……”

未及說完,一襲白衫闖入他視角餘光,皇甫世家少主俊顏冷怒,氣勢逼人,有禮卻不容抗拒地自他手中接過初臨,挺拔身軀隔在兩人之間,聲音硬冷:“多謝洛大夫關心,初臨有我,不勞洛大夫掛念。”

洛大夫臉上一陣青白,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呆立在原地。初臨恍惚間感受到皇甫卓的氣息,但感萬分眷戀,難舍難離,不知身在何處;忽然神智清醒,竟覺他身上溫熱似要灼傷自己,心頭一顫,側身離開他的溫暖,將手從他掌裏縮回來拽緊披風,低眉看著地上。

皇甫卓平素對一些事情細節並不太多思多感,此刻卻敏銳地感覺到初臨的刻意疏離,心口像是被細針密密麻麻紮得不留餘地,不解她因何待他如此,堵著一口氣不知怎麽發作,於是轉而針對洛大夫,冷然道:“洛大夫想必還有其它病人待診,皇甫卓不敢留客延誤他人求醫,還請洛大夫慢走,恕不相送。”

洛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初臨,心中幾番掙紮,半晌後重重嘆了口氣,道:“望皇甫少主好生相待夏姑娘,莫讓洛某後悔今日的離去。”

“初臨之事毋須洛大夫掛懷,皇甫卓不會讓你有機會悔嘆。”

洛大夫苦笑一聲:“那便極好。”轉身落寞而去。

皇甫卓低頭看著始終不發一語的初臨,沈默良久開口:“那塊玉呢?”

“……玉?”初臨楞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

“那玉佩,妳送給了誰?洛大夫嗎?”話出口,始知自己有多在意那個男人和初臨的關系。

初臨小手攢得更緊。“玉佩……沒送給誰,我還沒雕好。我對洛大夫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皇甫卓不覺松了口氣,但仍不放心,問:“怎麽雕那麽久?”

初臨閉起雙眼,緩緩道:“這陣子沒什麽精神雕玉,那玉……也不知讓我收到哪兒去了。”

皇甫卓聽了,心中起疑。若說她因近來病恙之故而拖延玉佩的完成,他自是可以理解,但她向來珍惜愛物,那玉佩又是意義非凡,怎會不妥善收藏?若在平時,他想也不想便會問個水落石出,然而這時他卻顧慮起來,察覺到初臨語氣中的不願多談,於是忍住未問,只道:“那便改日再找出來吧。要不要回房了?”

初臨點頭,皇甫卓扶著她緩緩進到房中,讓她坐下。見她妝臺上有一條折放好的絲巾,順手拿起來瞧了瞧,絲巾長如發帶,寬未及兩寸,上頭是簡單卻仍富有美感的繡樣,好奇道:“妳繡的?”

初臨身子一凝,嗯了一聲。皇甫卓道:“不是不讓妳勞神做女紅了,繡這個幹什麽用的?”初臨低聲道:“沒特別幹什麽,打發時間罷了。”皇甫卓差點就要脫口說出“有工夫繡這不知何用的玩意兒,怎不將玉找出來完成”,總算忍住了。

後來青鸞端來藥湯,皇甫卓一見那碗藥就想起洛大夫,這才醒悟他何以殷勤送藥的原因,口上不說,心裏卻萬分不悅,想著一會兒便讓劉言將幾日來的藥錢送去洛大夫那兒,然後替初臨換個大夫。

隔日一早皇甫卓帶著劉言出了趟門,回莊時長發半濕,眉間死緊,面色前所未見地難看,讓前來替皇甫一鳴傳話的成思心下驚詫不已。

“父親找我?”

“是,門主請您前往書房。”

皇甫卓沈默片刻,才隨成思去見父親。皇甫一鳴正埋首案間,頭也不擡地遞了封信劄給他,道:“你替我去陳留辦一件急事,今兒便啟程。”

皇甫卓遲疑著未接信,皇甫一鳴奇怪地擡頭看他。

“怎麽?”

“父親,初臨風寒未愈,孩兒想留在門中陪她。”

皇甫一鳴目光一寒,冷然道:“你是說,你要為了夏姑娘而置門務於不顧,置少主之責於不理?”

皇甫卓心中一凜,頓時意識到他這一句輕疏之言不僅有負身為少主的他應盡的責任,也陷初臨於令他耽溺私情的罵名,不禁又愧又悔,懺道:“孩兒知錯,不該任性忘職,孩兒略一收拾便出發前往陳留。”

“哼,懂得反省倒好。你下去吧。”

皇甫卓應諾退下,走到門口忽地止步不動,隨即毅然轉身又走回皇甫一鳴面前,道:“父親,自陳留回來後,孩兒想跟您談初臨的事。”

皇甫一鳴手中的筆略停,覆又繼續書寫,淡淡道:“有什麽好說的?”

“孩兒對初臨並非手足之情,一直都不是。”

這次皇甫一鳴真的停住,緩緩將筆放下,擡起令人不敢直視的雙眼看向他,良久才沈聲吐出一句:“且不說你對她是何種感情,你可知她對你是如何想法?”

此言不知觸動了什麽,令皇甫卓臉色倏變,緊眉道:“這個孩兒自會去弄清楚。”

皇甫一鳴只是冷笑不語。皇甫卓道:“那麽孩兒下去了。”轉身將寒面肅容的父親留在身後,邁著堅決的步伐離開。他接著去到別院,告訴初臨他將去陳留一趟,會盡快回來。

初臨道:“我今天精神了許多,已經不發燒了,身子也已不像初染風寒時那麽難受,再兩日多半也就好得差不多,卓哥哥安心去處理事情吧,早一日回來晚一日回來都是一樣的,別累了自己。”

“早一日,晚一日,怎會一樣?”他的眼神揉和了憂心、憐惜、不解、氣惱,似有千言萬語欲傾吐,最後只道:“初臨,我處理完事情馬上就回開封,回來之後,我有話要告訴妳;妳若對我有什麽誤解,我也聽妳說。”他深深凝望她,握住她略顯冰涼的小手,留下一句沈若盤石、不容挪移的話:“妳等我回來。”

這次初臨沒有躲開他,只是呆怔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遠去,腦海裏不斷回蕩著他的話,思潮如波濤起伏,卻愈是深想愈是心神不寧。

他那麽鄭而重之地,欲說何事?他又以為她誤會了他什麽?思及方才他的神情,她心宛如狠狠挨了一鞭,痛不能止,連呼吸都發顫。他是否知道了什麽事,門主告訴他了?是關於她的身子、她的眼睛、還是她對他的放棄?

心不在焉地過了半個時辰,成思來到初臨處,她看他到來即知曉皇甫卓已然出發,果然聽得成思說道:“少主已經走了,這趟出門少說也得四、五日才能回來,門主請夏姑娘今日好生歇息養病,待明兒身子精神都更好點了,一早便派人送您回村,由得您留住一晚,後日申時前後再去接您回來開封。”

“多謝成大哥,我知道了。”

回望楓村一事因為她染上風寒而延宕數日,若是讓皇甫卓知曉她要回村,定是不由分說全程相陪,因此皇甫一鳴才會借故將他支開。

這麽多年沒回望楓村了,初臨十分期待思念,不知久未曾見的故鄉如今是何模樣。思鄉情厚,她對離莊之事卻不是毫無掛懷,看向床內的長離劍,不能放心。

自來到仁義山莊以來,她沒有哪個夜晚不是伴著長離劍而眠,未有一日稍離,就怕會影響養劍之效,這也是當初皇甫一鳴要求她不得離莊返鄉、而由母親前來相會之故。而今皇甫卓身子早已恢覆如常,凈化已臻半功,又僅是離開一個晚上,應當不致有差池……但不知何故,已數日未能見到劍靈,劍上氣息十分紊亂,她與劍靈靈血相依,兩者之間已然存在如親如友的特殊感情,不免令她憂心;可是長離劍不得離莊,否則她自可帶在身邊,來去無虞,也不會如囚般被禁足在仁義山莊之中。

初臨輕撫著長離劍,將額抵在劍身上,低語:“讓我回去,一日一夜便足夠,我已經快看不見了,讓我在全然失明前看故鄉最後一眼。”

長離劍無動於衷,不像往日予她暖意回應,只有騰騰紊亂劍氣,翻湧著試圖傳達某種難解的含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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